【春秋. 晋】失诺（栾书/士燮）
晋政黑第四季：晋景公离奇死亡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士燮一直记得很多年前栾书带着丰厚的聘礼上门提亲时的场景。他想为儿子聘自己的即将及笄的长孙女为妻，栾氏向来节俭，却为亲事准备了最隆重的礼节。那一年他升迁上军佐，栾书成为了下军将，下军短暂的共事时光中他很欣赏这位沉稳缜密的副手，他并无太多犹豫便同意了这门亲事。那时老父亲士会已是垂暮之年，听说自己重孙女的喜事，便把他叫到跟前说：“我已经把范氏交给你了，自然相信你的决定，只是晚辈中我最中意这丫头，你一定要替她寻个好人家。”
士燮闻言一笑，老父亲对晚辈们比当年对他慈爱多了，特别是对这位聪慧的长孙女，让他都有些羡慕。他回答道：“父亲放心，儿以为栾书克勤克俭，必兴栾氏。栾氏会是她的好归宿。”
“栾书啊，这小子能力过人，我看着他屈居下军佐年多年不怨不争…...有这番耐性，必有过人之志，然志在何处，燮儿，你不可不防。”
“谢父亲教诲，儿自当谨守职责，为国为家不敢有一丝懈怠。”士燮肃然答道。
“扶我走走……再去看看这丫头吧，一转眼，她就要出嫁了……”士燮扶着父亲走出房门，却瞥见孙女从廊柱后探出头来，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们，老父亦不禁莞尔。
而在栾书的记忆里，最挥之不去的一幕是他最后一次去府上拜见郤克。这位直爽的正卿忽然召见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活不长了，召你前来，是有一问。”
栾书闻言一惊，连忙道：“正卿务必……”
“虚言省下，我只问你，若你为正卿，能领晋胜楚，再复霸业么？”郤克打断栾书，厉声问道。
“有赖正卿统御有方，诸卿大夫协力，晋国元气渐复。正卿之愿，亦书之愿。书之诺，在朝之日，必破楚复霸。”栾书当然意识到郤克此问的意义，他毫不犹豫地许下诺言。他与郤克颇有私交，他知郤克平生最恨在齐被辱一事，而仅败齐还不够——使齐被辱，是因晋在邲之战惨败于楚，荣光不再。
郤克满意地点点头，自病重他便考虑推举继任者。赵氏嚣张，韩赵同党，荀庚资历能力皆不足，荀首虽能力过人，然需制衡荀氏势力，不能让二荀皆做大。而士燮…….太过谨慎，不愿同楚国交恶。
只有栾书能替他达成毕生之愿。
而栾书也清楚，这一诺将让他从下军将一跃成为中军将，主掌晋国之政。
而鄢陵之战大胜楚军之后，终于履行诺言的中军将栾书望着楚军所留堆积如山的粮草，长舒一口气，却忽然看见士燮立于三军之中，戎马之前，高声叹道：“君主幼弱，诸臣不佞，何能当此胜。天命无常，若不修德，乱将至矣……”
军中卿士见中军佐如此，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亦不敢上前相劝。栾书见状，走上前抚士燮之手道：“谢长者之诲。”
众人知他二人主张不合，见主帅到来，便纷纷散去。栾书依然握着士燮冰凉的手，终于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这么多年了，您都与我站在一起。这一次，一定要让我如此难堪么，范叔？”
栾书的气息让士燮颇为不适，却避不开。只听栾书续道：“只要你我二人齐心，何事不济？”
“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方才那番话像是耗尽了士燮全部的力气，他转过头背对栾书，微微喘息。
“范叔，相信您会为范氏，作出明智的选择。”栾书的声音依然平和，“毕竟，您一直我最敬爱的人。”
栾书松开手，士燮不语，低叹一声。在先君景公离世的那一年，他就已做出过选择，然后在范氏宗庙长跪一夜。
先君景公的死是这个国度历史记载中最荒诞的一笔，一位国君竟然溺死在宫中的茅厕。景公在去世前不久一直为噩梦所扰，曾召巫师解梦，而有一人买通宫中的寺人了解了国君的梦境——栾书清楚，国君一直梦到赵氏的亡灵在怒斥他何以诛杀不辜。
赵氏虽骄横，却无反叛之心，他和郤锜的伪证让国君下手诛灭赵氏。然而栾书心中明白，国君未必不知赵氏无辜，他也是接机除去势力过大的赵氏。宫中寺人的叙述让他心中不安——国君想摆脱梦魇，必会为赵氏平反，但国君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所有的罪过会落在如今的当权者——他栾书身上。
特别是那个夜晚国君再度从噩梦中惊醒，并密召韩厥之后。
新麦成熟了，寺人却在那天早上的饮食中下了药。中午将食时国君腹胀难忍，然后在茅厕被寺人按在坑中闭气而死，尸首淹没在一片污秽中，正好印证了国君不食新麦的预言。
直到国君未上朝才被人发觉事情不对，这位寺人从茅厕中背出了气绝多时的国君。很快宫中传言这位寺人曾梦见背负国君登天，然后他同国君一起被埋葬。
史官记录下国君溺死于茅厕的记载时，栾书心中有些不安——太过荒诞的记载，难免令人怀疑。他试探性地问能否略去会令国蒙羞的记载，被史官严词拒绝。
以众卿之智，绝不会看不出有问题，特别是最后侍奉国君的寺人未经审讯便被殉葬，朝野一时暗流涌动。韩厥是最有可能猜到原因之人，然而此人老成，形势未明不会轻易发难。栾书需要有人站出来支持他主持新君之立。
头疼的栾书才想起来，先君过世好几日了，士燮未曾发一言，他也还未拜访过士燮。荀庚虽依附于他，在众卿中威望也不高。虽有姻亲，但士燮为人正直，若得不到士燮的支持，他的处境堪忧。
未曾想士燮亲上门来，见面第一句便是：“寺人是您下令殉葬的吗？”
“是太子寿曼。”栾书回答道。
“有区别吗？”士燮的声音依然冰冷，逼视栾书。
“太子即将成为新君，书恳请范叔与书齐心协力，共辅新君。”栾书恭敬地向士燮一拜。
“为何回避问题？”士燮努力压抑着自己痛苦与愤怒的心绪，而栾书神色依然平静无澜，只带了几分歉疚。
“若国政交予您这样的正人君子，书自当让贤。但若重新落于赵韩一党，书绝不允。”片刻静默，栾书沉声应道，随即再拜，“恳请范叔三思。”
“你走的太远了，栾书…….”士燮长叹一声，不再使用敬语让栾书心中惶恐，虽然士燮是他的长辈，然而他是晋国正卿，士燮对他，向来执下位者之礼。
栾书思定，忽然站起身，郑重地卸去头冠朝服，手捧佩剑走到走到士燮席前，直直跪下身道：“范叔，书向来尊重您之意。书支持您为晋国安抚诸侯，与楚弭兵所做的一切。您为晋国耗尽心血，难道忍心见您的努力为动荡毁于一旦？”栾书说着，举剑伏地道：“书之罪，愿承范叔之责，鞭棰斧钺，书受之无怨；然晋国之政，书只敢交于范叔一人。”
“你之罪，岂是在下能罚啊……”士燮接过剑，未去剑鞘，抵在栾书身前，却忽然松手，同样免冠去朝服，伏地道，“韩厥与赵氏众人不同，其人审慎明智，乃国之良材，恳请正卿公允待之，重用其长，一如昔日。太子寿曼年幼，然燮闻其多有外宠，也请正卿多加规谏。”
栾书抬头，见一身素衣的士燮跪倒在他身前，忙道：“书自当依言，范叔何故如此？”
“燮已是罪身，纵国君无罚，神明有鉴。”
栾书连忙上前欲扶士燮，士燮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起衣冠便起身而去。
遥望士燮背影，栾书知事情已成，然而他也清楚，他已永远失去士燮的信任了。
木已成舟。
离开栾氏府邸，士燮径直去了范氏宗庙，庙中一如既往地森严而寂静。
下宫之难，他没有站出来指出栾书之伪，他清楚赵氏已犯众怒。
如今，他又能已何种理由原谅栾书，再支持他执政？只剩下害怕动荡这个理由了么？害怕他当年选择的栾书，会与郤氏一起铤而走险？
选择与弑君者同路，已是万死不赦的罪身……伟大的先祖啊，求您继续庇佑范氏，上苍有罚，请降于燮一人。
一夜长跪，寒露凝霜。
新君当政了，他的言行一如作太子之时，宠信外嬖不加节制。他最宠爱的是胥童，当年被郤缺所废的卿士胥克的幼子。胥克在风烛残年意外得到一子，相貌俊美，民间有流言说，这意外之子是来帮胥克复仇郤氏的。
宫中传言，胥童夜夜伴君，被封为大夫，获赐甚厚。栾书却并未遵守他对士燮的承诺，对国君的行为甚少干涉。其中的原因，则是郤氏做大，已经不再被他控制，甚至有与他争权之意。留着胥童在宫中，可令郤氏多一个敌人。
年轻的国君好大喜功，并不喜欢谨慎的士燮，只是表面敬重老臣而不听从。士燮多次向栾书提出国君任人唯亲，国纪废弛，认为栾书应当负责规谏。栾书对一次次地答应并安抚士燮，有时朝堂上也会进谏，不让士燮总是那样失望地叹息——事实上，不过敷衍而已。
士燮又何尝不懂栾书，他曾笑自己也会到这个地步，只恨自己无父亲那般能耐，看着国政日趋混乱，法制不修，忠言不进，却只能将栾书的善言，当成唯一的寄望。
然而他不知栾书与胥童之间早有默契。栾书对郤氏深感忌惮时，曾见过胥童一面。没想到一见面，胥童竟然主动解衣，伏在他身前，栾书惊道：“何故如此？”
胥童抬头，媚然一笑：“童知执政对三郤怀恨，更对童不满。特别是三郤进谗言害伯宗，童却顺了三郤的意。童只知用这种方法道歉后，男人便不再生气。童现在所有一切，执政翻手便能夺去，童惶恐万分。”
“够了。”栾书喝止道，“我知你亦恨郤氏，你自己清楚该怎样做。这一套，我不需要。”
“是么，童见执政对范叔敬爱有加，还以为……”胥童这番话说得栾书面色一青，然而在栾书要发作时，胥童续道：“执政不知，欲令其亡，必令其狂的道理么？伯宗一死，三郤积累了多少怨恨？”
栾书闻言面色稍缓，见胥童已穿好衣服，便冷声告诫他做好该做的事，随即匆匆离去。
胥童望着栾书背影，笑意比冬雪更寒。
直到鄢陵开战，栾书终于连支持士燮晋楚弭兵的诺言一同抛弃。他与国君都不顾士燮反复劝阻，坚决与楚国一战。他知道士燮反对的理由，并不是晋国不能败楚，而是外患一旦平定，栾书必然动手清楚政敌，晋国国内，将一片血雨腥风。
鄢陵的烽烟尚未散尽，他眼前的士燮已鬓发如雪，憔悴如斯，他终于补上一句：“这场战争，是书对先大夫郤克的承诺。晋国霸业，书绝不放弃。”
士燮似是没听见一般慢慢向营帐走去，却忽然回身，走向栾书道：“当心胥童，他的野心，绝不止除郤氏而已。”
士燮眼中的神光，已如余烬残灰。
那时栾书尚不知，这是士燮私下对他最后一句话。班师之后士燮称病闭门不出，栾书前去探望，被范氏家臣以家主病重为由拒绝。
栾书在范氏府门前矗立良久，只见高墙之上，阴云掠过，寒鸦惊飞。
栾书也没有料到，士燮很快就过世了，只听说他令族中祝宗向先祖祈死。得讯的栾书唯有苦笑，士燮终于以死亡的方式，与他两绝。
当胥童手持沾染着三郤鲜血的长戈率军杀至栾书府邸时，栾书正与荀偃议事，猝不及防。胥童感慨自己的好运气，不用再去中行氏跑一趟，万一栾书府上的人逃出，给中行氏报信就麻烦了。
毫无准备的族兵并无抵抗之力，栾书想起了士燮的话，漠然一笑。范叔，您曾经看重的人，绝不会败在区区外嬖之手。
绝境中的荀偃在一阵战栗之后，终于鼓起了几分先祖的勇气。栾书望了他一眼，荀偃决然拔剑而起，荡开身前兵戈，护在栾书身前厉声道：“中军将与中军佐在此，谁敢造次？”。
他清楚只有栾书活着，他才有一线生机。
“诸位，请让路。”栾书终于开口，淡然一句，却是威严如山。栾书与荀偃走到府中庭院，
直视胥童道：“吾乃晋国正卿，胥大夫若依国君之命而来，书束手就擒。然正卿之命，唯有国君可裁。”
栾书说着，夺过荀偃之剑，亦将自己佩剑解下扔在地上。径直走上胥童的战车。
胥童手一颤，终究收回了抵在栾书胸口的长戈。他相信朝堂之上，他对国君有足够的影响力。
然而三郤的尸首与全身被缚的栾书与荀偃共列朝堂时，国君却心软了。栾书毕竟历经数朝，功勋卓著。虽有胥童力劝，犹豫之间，还是令人解开了栾书的束缚。
栾书起身，立刻向胥童执卿士之礼道：“胥大夫除贼有功，当为国之栋梁。”
胥童对这个礼节很熟悉，幼年的记忆里，他的父亲在疯癫的时候会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人生也已快到尽头，但他决定留下来，享受一下令父亲疯癫的，重回卿位幻梦。
后来栾书弑君，并杀胥童。
至于范氏嫁入栾氏的栾祁诬子栾盈作乱，栾氏一族被灭，已是多年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