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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晋楚】囚鸟 (荀罃/楚共)

之前和另外一篇楚庄/荀罃的放一起了,单独放出来好了。


模糊的意识中荀罃只记得他被一戟打下战车,眼睁睁看着楚兵纷拥而上。而眼前也是熙熙攘攘的楚人,头戴各色鸟羽,穿着曳地长袍在他眼前跳舞,挥动的手臂像一截截枯槁的木头。

头脑中仅存的清明逐渐涣散,残碎的影像中,父亲为他带上头盔,四处溃散的军队,再后来他被楚人拖入囚车…最后一幕,是他被灌下一杯褐色的药汁。

他拼命对抗着侵蚀神智的混沌,下意识挣扎,被剧烈的疼痛一激——他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架上,嵌入皮肉的绳索让他动弹不得。刹那的心灰意冷让神智再度陷入昏蒙,眼中所见,只剩身前案几上光华灼目的青铜鼎,上面鼓目的神兽张着嘴,仿佛要将他吞噬。

直到他好像听见了哭声。


从邲地得胜归来的楚王熊侣正在观看这场祭祀,他特别带上了自己年幼的儿子熊审。祭祀台上捆绑的年轻人是俘获的晋国贵族。大巫师将在祭舞之后,用刀在他的心口取血盛入鼎中,然后将血与剩下的躯体一起献祭给火神。

他的父亲为了救他,在战场杀死了大臣连尹襄老并俘获公子縠臣,想换回儿子。而战胜的雄主岂愿受制于人,他决定将年轻的战俘当作牺牲献给神明与亡灵,却终有一丝犹豫,为自己的幼弟,也为败而未衰的晋国。

直到他听见了儿子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忽然就改变了他的决定,并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下令暂时那名囚禁战俘,临时换了一个祭品。

那个年轻人立刻被从木架上解开,软软地倒下去,而后被迅速拖离。


长大一些的熊审并不记得他当时为何哭泣,或许只是被盛装的巫师吓到,他们带着青铜面具,披头散发的样子如同游荡的鬼魂。而祭台上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袍子,袍角被风鼓起,远看如被钉在木架上的飞鸟,而细密的缚索正像驳杂的羽毛。

那个画面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只知道他是晋国的俘虏。直到他在几年后成为国君,听着叔叔们谈论晋国之事,那个画面忽然再度鲜明。他很想再看看他,想看被捕获的飞鸟囚禁几年会变成什么样。

他没有告知他辅政的叔叔们便去了关押那个人的囚室。


漫长的囚禁仿佛将时间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绳,波澜不起,荀罃每天都拉着这条绳向前走,却不知尽头。石室墙壁上早已刻满晋国的文字,每日只剩空洞的等待。他已知道自己会在将来某一天被换回晋国,所以他被幽禁囚室,楚人并不想让他知道任何他不该告诉晋人的信息。

直到他又出现了。确切说不能说“又”这个字,荀罃并不认识他,却从衣着气度猜出他出身显贵

——如果没记错,以战前他对楚国的了解,楚王的太子,大约该是这个年岁吧。

这个念头忽然涌入了荀罃的脑中,面对年纪尚幼,莫名而来或许是楚国新君的少年,倒是个探听消息的好机会。他不想就这么回去,楚国这些年在他生命里,不能只是耻辱。

少年好奇地问他石壁上刻着什么。他装作全然不知少年的身份,拉过他的手指着墙壁说:“这是晋国的文字,‘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您念过这首诗吗?”

少年手一颤,微楞片刻,答道:“没有,你能教我念完它吗?”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少年似懂非懂,又问道:“所以你想父母了?”

荀罃也愣了一下,低头轻声说,是,罃不孝。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你回去。”少年听闻荀罃的回答,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歉意,如潭水微澜。片刻神伤,荀罃也更确认了少年的身份,以及他已放下了戒备。

荀罃并不困难地得到了许多关于楚国政事,特别是两位王叔:令尹子重,司马子反的信息,包括的他们想法和性情。

来人依然带着孩子气的声音并未让他想起几年前在祭台上听见的哭声,从童娃到少年,终究变得太多了。


再见荀罃的时候熊审看见他赤脚踩在散落满地的石屑上,用手指在石屑上画着写什么,尘覆敝衣。他抬头看他,眼中却不同于以前所见猎物惨淡的眸光,他直觉这只幽禁已久的鸟依然可以飞起来。

那人执他之手时,他并没有拒绝。他觉得这个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只是一个人住了这么久,看到一个来人很兴奋吧。他自己这般孤独,父亲忽然就死了,他被推上君位,然而同样如被囚之鸟,每天听从王叔与大傅的教导,遵守繁复的规则。他们也教他念书,却从来不会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一个个认字念诗。

真是巧合,那首诗开始说的,好像也是飞鸟。

他也记不太记得后来他们聊了什么,好像他抱怨了一番叔叔们,叔叔们的总是起争执,让他烦恼。

直到他看到王叔来了,眼神中带着震惊和愤怒。

回宫之后他听着王叔们议论该对冒犯君主的囚徒处以什么刑罚,听说这名囚徒是先王旨意要留下的,将来要换回他同样被囚晋国多年的小王叔,还有另一位战死大臣的尸首。他们不能伤害他的肢体或者面容,于是他们决定对囚徒施以鞭刑一百的惩戒。

熊审裹着宽大的衣袍缩在主位上,习惯性地没有反对,年少的他还没有建立权威,只害怕王叔和大傅再教训他的过失。

那个人不会死吧,他想。他想象那人血肉模糊的样子,他会怨恨自己么?


从脊背扩散的疼痛逐渐模糊了荀罃的神智,昏蒙的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和几年前被灌下药时不同。那时在药力的作用下,他的记忆如同枯树皮般片片剥落,随后灰化。他害怕自己陷入谵妄,说着胡话,甚至赞美楚国的神明,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这样的恐惧远胜过死亡。

而现在他不再抗拒疼痛对记忆的侵蚀,他知道在清醒之后也不会忘却所有的一切,少年君主透露的讯息,甚至更为刻骨铭心的,他过往在晋国的一切,他的家族,他的父母。

他并不后悔所做的一切,这代价不算什么。唯一的遗憾是欺骗一个孩子,不够君子啊。

伤得更重的时候,意识仿佛陷入了鬼打墙,他总觉得自己看到那个孩子走进来,用带着歉意的语调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你回去。


再见之时,他已经要离开了。

这时的熊审已经知道怎样言语才能不失君王的身份。然而在换俘的仪式上,他还是问了那个问题:“你怨恨我吗?”

荀罃已经换上了晋国士人的衣装,恭敬地回答道,两国交兵,兵败被俘,得以不死而回国领罪已是蒙君王恩惠,何来怨恨。

荀罃无可挑剔的回答让熊审有些失落,他像那些最忠诚正直的臣子一样,坦言若回到晋国免于一死,将为晋国戍守疆土,不敢回避他,至死方休。

他避开了荀罃的眼神,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四周的陈设,没有跳着鬼舞的巫师,飨宴晋国使者的青铜鼎和爵依然反射着太阳的金光,亮得目眩迷离。大鼎上眼球鼓出的神兽瞪着他,神光深邃而空洞。他想起第一次看见荀罃,就是在一个庄严的祭仪上,然后他再用一个隆重的仪式送他离开。

然而就像这个程序早已安排好的仪式,他的对答完美得如同排演多次的剧本,却再无半点真正属于他们。不像当年他忽然出现囚禁他的石室,可以看到他流露的神伤。

他看着他俯身一拜,回到了晋人之中。


荀罃最后望了一眼依然年轻的熊审,他的表情一如当时在囚室一样,完全无法掩藏心绪。

你期望我,一个被囚多年的敌国之臣,有怎样的回答?


后来晋楚在鄢陵再兴的烽火里,亲征的熊审,并没有看到荀罃出征。

所以他那时说的果然并非肺腑之言么,他还是选择了回避……熊审想,真是莫名酸涩的回忆。

在那场楚国溃败的战争里,年轻的楚王被射伤了一只眼。

再后来荀罃成为晋国执政,在迟暮之年辅佐晋悼公复霸。缠绵病榻的熊审觉得少年时的自己,真像一个笑话。

他们死在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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